叶真

透过你的眼睛,看见我的灵魂 —骑行珠峰回忆手41


  
   永远也打不通的电话
  
  点击在新窗口中查看该图片
  次日清晨一早,我又骑马去了一号营地。珠峰的北壁在蓝天映衬下银光闪闪。我独自在山脚下坐了一个多小时。见了几块石头作留念。给在营地上顽强生长的花草拍照。终于下了决心不再久留。
  
  回到营地立即打包,格玛帮我租了辆摩托车。我必须今天赶回100公里之外的白坝镇。然后第二天再搭过路车回拉萨。这样才能和上海来的Eric尽早见面。他们帮我订了大后天回上海的火车票。
  
  中午外面的太阳直射在裸露的皮肤上,感到火辣辣地难以忍受。格玛的妹妹给我端来甜茶。我躲进帐篷慢慢喝了起来。格玛和另外一个藏族小伙把我的山地车拆开绑在摩托车后架上。
  
  这时又上来一帮内地的游客,个个脖子上都挂着记者证,考察证。都带着一样的太阳帽。挂着价值不菲的单反相机。其中几个人做出很神气的样子,在那里指点江山。
  
   他们来到格玛帐篷前的小摊上,拿起一块手掌大的琥珀,琥珀里面还可以隐约看到一只蝎子和几根树枝。一个中年男人问道:“这个卖多少钱?” 格玛说:“280元一块。不能便宜了。男人故作内行地问道:“这是真的吗?”格玛连忙说:“当然是真的。” 于是那个男人亲热地对格玛说:“兄弟,交个朋友嘛,我要两块,350块钱怎么样?”
  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,那个男人花350块买下了两块琥珀。临走时还不顾格玛拦阻,顺手捞了一块化石。心满意足地离开了。
  
  我在帐篷里,一边喝着茶,一边透过门口看着这一切。等格玛一进来,我一把拉住他,笑着问他:“格玛,告诉我,你这次赚了多少钱?”
   格玛也笑着说:“你猜?”
   我说:“你那两块琥珀就是假的。是用松香做的。这时在内地20块钱一块批发过来的吧?”
   格玛摘下头上的帽子往床上一扔,大笑着指着我说:“你猜对了!是假的!”
   稍后又想了下,老老实实地说:“不过不是20元批发的,是40元。”
  
   骗了那个趾高气扬的“专家”,我和格玛两人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开心。乐成一团。
  
  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。告别了所有的朋友和马车夫。我们开动摩托,原路返回。开出去十几公里。路过了我住过得那个工棚。看到几个熟人在路边拌黄沙。我们稍停一下,不舍地打招呼,告别。
  
  又转过一道弯,发现路况又变了。原先骑车过来时,路边没有施工队。这回路面全挖开了。翻出来的新土全是松的。除了有一台压路机停在一边。还有一辆面包车。驾驶室的门半开着,里面坐着两个穿军大衣的监工,正在啃面包。十几个藏族修路工人正在路边干活。
  
   这段路摩托车没法开,只能下来推。格玛先推着摩托过去了。我在后面跟着。这时那帮藏族工人看到我,突然激动地围了上来。一个女人招呼我,说道:“手机再给打一下好吗?”那时的我,脖子上挂了三个包,又热又累,高一脚,低一脚地往前走,希望赶快跟上格玛,骑上摩托赶快下山。
  
  那个女人叫住我的时候,我抬头一看。原来那些藏族工人就是我前几天进大本营的时候,在下面的工地看到的修路工人。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转到上面来了。。。
  
  那个老人也出现了。就是上次我把手机借给他,他却打不通的那个。。。看来自从上次见面到现在,他还是没有能跟家里人联系上。。。
  
   看着老人期盼的神态,我把手放到腰间的手机上。但是看到格玛已经把摩托推出了泥地,远远地看着我们,有点不耐烦地等着。。。
  
  这时我心想,给他打,又是打不通,何必浪费这个时间呢。于是我一边口里嚷着说:“对不起,没时间,没时间了,格玛在前面等我呢。”一边穿过人群,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。
  
  看来这帮人也认识格玛,一边用藏语格玛格玛地嚷着什么,一边用生硬,断续的汉语七嘴八舌地对我说:“你等等嘛,你等等嘛,格玛也等等嘛,手机就打一分钟。”
   越是这样乱,我越是头昏脑胀,一边拨开,躲开人群,一边说:“不行不行,没时间了。格玛在等我。”
  
   边上几个藏民一直在为那个老头说情,希望我停下来把手机借给他打。
   这时有两个妇女急了,试图拉住我的衣服。。。
  
  我回头看了一下,透过人群,看到那个老人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后面。我不记得他的长相了,我不记得他的表情了,我只记得,在整个过程中,他就一直那样在原地站着,望着我,却什么也没说过。都是边上的人在为他说话,都是边上的人在替他求我。。。
  
   我不记得他的眼神是怎么样的,因为至始至中,我没有敢直视老人的眼睛。。。
  
  面包车里的监工见到那些藏族民工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,跑来问我借手机,就吆喝了几声,于是那群男女老少马上老老实实地回去干活了。
  
   我坐上了摩托,格玛坐在我身后,我一发动,拐了个弯,那群人就不见了。
   开着摩托,不停地换档,慢慢往山上盘旋,既紧张又刺激,使我暂时忘掉了刚才的那一幕。。。
  
  转了五十几个弯道,又回到加乌拉山口,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喜玛拉雅群山,看到珠峰又被云雾笼罩。于是长啸一声,发动摩托,绝尘而去。
  
   翻过山口,很快又是五十多个弯道,一路下坡到了扎西宗。在那里格玛的哥哥在等我们,因为格玛的妹妹一个人在山上的帐篷里,不会说汉语,又忙不过来,格玛得赶上去帮忙。他的哥哥开了另一辆摩托车准备继续带我到50公里外的白坝。
  
   跟格玛告别的时候,除了付租车的费用,我又多给了几块钱。格玛看看我。我对他说:“格玛答应我一件事好吗?”
   他不解地回答:“好,你说吧。”
   我说:“等一下上山再遇见那个老人的话,把你的手机借给他打一下好吗?”
   格玛愣了一下,马上明白过来了,连忙说道:“好的,好的,一定!”
   我又从包里抽出小羊在拉萨留给我的黄色雨披,递给格玛说道:“把这个也留给老人吧,他们干活辛苦,可能用得上。。。
   格玛说:“你放心,我会做到的。。。”
  
  格玛走了,我骑着他哥哥的摩托车继续往回赶。沿路看着自己辛苦走过的路,一米一米地在自己的车轮下又回到了身后,心情开始低落起来。。。
  
   不过我也不是太伤心,因为我早知道自己什么也带不走的。
  
   过鲁鲁检查站的时候 ,天又开始下雨了。
  
   下到白坝,也许上帝体谅我的心情,送了我一条雨后横跨天空的彩虹。。。
  
   在白坝镇,我又回到自己住过得那个旅店。可是停电了。我用牙齿咬着手电,把散架的山地车再拼装起来。。。
  
   躺在床上,我一闭上眼睛,下午老人接电话的一幕总是不停地闪现在我眼前。。。
   我起身,穿上衣服,冒雨跑到街上的一个有长途电话的小店。我拨通了我的老板的电话。就是过了这个夏天,我将去报到的新的单部门老板。其实我们已经见过几面。他自称也算是个户外旅行爱好者。据他说,他很期待我去他那里工作。。。但是我前两天已经告诉他,我无法按时在9月一号赶回报道,要比原计划晚3天。
    为什么我现在还要给他打电话呢? 其实我内心侥幸地希望,想请他再宽容我晚一天回去。我希望自己能在第二天返回山上,找到那个老人,把我的电话给他打。我意识到,打不打得通电话,对老人来说可能意义很大。但是,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,他好不容易又看到我,也许是这个世界,原先不多的一个愿意帮助他的人,竟然也不耐烦地拒绝了他。这种无助的感受实在可怕。。。
  
   我为了不要浪费那多余的几分钟时间。但是对他来说,是等了不知道几天才等到的一次跟家人通话的机会。。。
  
  为什么我就不能把这件事忘掉呢?我连他的脸长得什么样都记不住了。。。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呢?上帝啊,你到底要提醒我什么,教导我什么呢?
  
  电话接通了,寒暄了几句。电话那头断断续续传来老板的声音:“你能否。。。最快赶回来?。。。要多久。。。。。我们对你。。。非常。。。非。。。非常。。。失望。。。你已经。。。必须。。。大家都。。。”
  
   挂了电话,我内心一片冰凉。回到房间,我一头倒在床上,整晚都睡不安宁。
  
   我该回去找他么?我该回去找他么?还找得到吗?。。。算了,格玛会把电话借给他的。。。不过。。。不,不,我怎么能这样硬着心地甩开那么一大群藏族人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。。他们只是想要我停留两分钟,借我的电话用一下呀。。。那些监工,和其他汉族人,为什么不帮助他们,为什么。。。算了,不管老板怎么想,不管了,明天再留一天,回去找老人,找到他,什么也别说,马上把电话给他。。。不行。。。不行。。。我的边防证要过期了。。。万一路上在有什么变故,我在拉萨会赶不上火车的。。。那我就全完了。。。我再也没有钱另买一张火车票了。。。
  真该死,为什么当时不愿意就停下来几分钟呢?那我现在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。。。我不是经常喜欢迟到的吗?怎么在那个时候就那么节约时间呢?
  
  清晨,我提着行李,推着车,等在路边。还在犹豫挣扎,是否要直接去拉萨,还是再回扎西宗,再翻回加乌拉山口,找到那个老人,告诉他对不起,我回来了,我要让你用我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。。。
  
  这样胡思乱想着。一辆空载的丰田越野车停在了我的面前。因为车上已经有了两位搭车的乘客。所以回拉萨将近800公里的路,连人带行李,司机只收我150元。说是晚上6点多就能到拉萨。
  
   这样的机会可不多,我把行李和拆开的车子塞到行李箱之后,就坐进了车。
  
  一路上,包括在后来回上海的火车上,我总是拨打格玛的手机,希望他告诉我那个老人的情况,告诉我是否把手机借给他打了。。。但电话里永远是:“您拨打的手机,现在已关机。。。”
  
   后来回到城市,去新的部门报到。因为晚了三天,再加上回到平原之后,身体,心理,都特别地疲惫。不在状态。部门领导就不愿意我再留在那里。在通知我离职的那天。老板说:“最主要的是,你一向没有时间观念,还在开会的时候走神,睡觉。这样对你的同事很不尊重,也伤害整个团队的积极性。。。”
  
   我想他到了钱,同时我也把那个老人借手机的故事告诉他。告诉他我快回上海时,已经感到这座城市的巨大压力了。在这里永远是时间表最重要的。现在我后悔了,早知道拼命回来后还是这样无法使所有的人满意。那我就应该再回去找那个老人,哪怕再迟一天回上海。。。老板听着,微微皱着眉头。
  
   从西藏回来后在新的部门,我干了一个月就离职了。我多少对那个曾经对我有好感的老板包括他的团队感到抱歉。
  
  但我也真的高兴不必再和他一起工作。尽管我也开始变得越来越象我的老板,在这个世界争分夺秒地生活着,为着一些打乱我的时间表的小事情焦躁不安,情绪失控。
  
   我的老板好心地告诉我,自从我从西藏回来后,他觉得我有明显的抑郁症症状,需要看心理辅导。
  
  这一点一开始我不太同意。但是据他说越是不承认自己有病的人,那就一定有病。于是我去看了几次心理辅导。的确有帮助。辅导员问了我很多关于我童年的事情和生活经历。有趣的是,他们也开始喜欢上了我这个人,对我以朋友相待。
  
  我跟许多人讲起我一路上遇到的西藏人,一路上发生的故事。但是多数人没有耐心来听。他们会礼貌性地赞叹一声:“你太了不起了!”然后马上说:“今晚我们去吃什么?火锅还是皮萨?
  
   去他妈的火锅,去他妈的皮萨。我不饿。
  
   我要把这一切告诉你们,不是为了炫耀自己,不是为了让你们更爱我,不是为了泡妞,去骗无知虚荣的小女孩。
  
   我要把这一切告诉你们,是因为我深爱着那些不起眼的人们。那些被文明社会边缘化的西藏人。
  
   我在上海,不能再见到他们,唯一能爱他们的方式,只能是告诉我生命周围人事不认识的人,也去爱他们吧!
  
   我的确病了。一个基督徒怎么会骂出脏话呢。我怎么能强迫别人去关心,去爱他们更本不认识的人呢?
  
   我的确病了。回到工作岗位,第一天开会。老板大谈年度计划和展望的时候,我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却是这样一行字:
  
   透过你的眼睛,看见我的灵魂
   那就去西藏吧。
   在那里有歌声嘹亮;
   在那里有雪山连绵;
   在那里有你清澈的眼睛。
  
  
   “世人啊,耶和华已指示你何为善。他向你所要的是什么呢?只要你行公义,好怜悯,存谦卑的心,与你的神同行。”
  
   (圣经 以赛亚书)
  
  
  
   
  
  
  






  图片

珠峰清晨

点击在新窗口中查看该图片

珠峰清晨

点击在新窗口中查看该图片

评论